全球细胞与基因治疗(CGT)赛道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技术裂变与产业重构。从2017年首款CAR-T产品上市开启肿瘤治疗新纪元,到2023年基因编辑疗法实现临床突破,再到2024年碱基编辑疗法获FDA批准,前沿技术的迭代周期正急剧缩短,预示着未来十年将是CGT从创新概念迈向大规模临床应用的关键窗口。
在这场关乎人类健康未来的全球竞速中,中国已从最初的旁观者,成长为不容忽视的核心力量。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底,中国占据了全球基因治疗临床试验总量的40%,与美国并驾齐驱;在细胞治疗领域,中国亦以20%的全球占比稳居第二。与此同时,国内CGT产品的临床试验申请在过去8年间激增超过15倍,彰显出本土研发空前的活力与决心。
然而,繁荣的研发图景背后,商业化落地的现实挑战愈发尖锐。目前,一款CAR-T产品在国内的生产成本仍高企在十几万元人民币左右,高昂的成本与尚不完善的支付机制,构成了产业可持续发展的核心矛盾。如何在效率与创新之间找到平衡点,打通从实验室到病床的“最后一公里”,成为整个行业必须破解的命题。
为此,我们深度对话医药行业政策分析的中国资深专家,这位专家对中国药品注册管理、法规政策等方面有深入研究,并有多年实操经验。她基于详实的全球与中国数据,解析中国CGT行业在监管进化、临床实践与产业突围中的独特路径。上述专家指出,中国监管体系以“后来居上”的姿态,在2020-2024年间发布了占总量70%以上的技术指南,并引入ATMP(先进治疗医疗产品)分类与国际接轨。本文将透过她的专业视角,揭示中国如何凭借“效率与创新并重”的战略,在全球CGT版图中一起为全球患者贡献力量。
监管进化
从滞后到引领,中国速度下的制度构建
中国细胞与基因治疗行业的发展,离不开监管环境的快速迭代与制度支持。在上述专家看来,中国药监体系在过去十年中完成了一场“静默的革命”。
“如果你回顾2015年之前的药品审评体系,会发现那时的政策多以‘限制’和‘审慎’为主基调。”专家坦言,“但随着中国国家层面将生物医药列为战略性新兴产业,药监政策开始从‘管控’转向‘引导’,尤其是在CGT这类前沿领域,监管与创新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良性互动的关系。”
她指出,中国在CGT监管指南的发布上展现出惊人的“后发优势”。据统计,2020至2024年间,中国药监局发布的CGT相关技术指南占总量的70%以上,而美国与欧盟虽然起步更早,但在同一时期的更新节奏相对平稳。“中国用大约5年的时间,在技术指导文件的体系建设和内容覆盖上,快速接近甚至部分超越了欧美过去十多年的积累。”
这种“指南爆发”的背后,是中国监管机构对行业需求的敏锐捕捉与制度回应。上述专家特别提到2025年6月药监局发布的《关于先进治疗医疗产品(ATMP)分类的征求意见稿》,认为这是中国CGT监管与国际接轨的重要标志。
“ATMP这一概念本身源于欧盟,中国将其引入并本土化,意味着我们在分类逻辑、审评标准、生产要求等方面正在逐步走向全球统一。这不仅有利于跨国药企在中国同步研发,也为中国创新产品出海奠定了基础。”
与此同时,中国在审评机制上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加速通道”。尽管没有像美国那样设立CGT专属的RMAT通道,但通过“突破性治疗药物”“附条件批准”和“优先审评”三类政策,构建了覆盖产品全生命周期的审评加速体系。
“以突破性治疗药物为例,企业在I期期末或II期期初即可申请,一旦获批,就能与药审中心建立更为紧密的沟通机制,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研发的不确定性。”上述专家补充道,“而附条件批准政策,则让那些在早期临床中显示出显著疗效的产品,能够提前惠及患者,同时企业继续完成确证性临床试验。”
然而,监管的“中国速度”也面临着内部资源与外部期望的双重挑战。上述专家透露,国家药监局药品审评中心负责CGT的团队人手极为紧张,但他们的工作效率极高,“几乎是靠着一支精干队伍在支撑整个行业的审评需求”。
她也指出,中国与日本类似,在CGT领域一定程度上存在“双轨制”管理,即部分产品按药品管理,部分按医疗技术管理。“双轨并不意味着对立,未来更重要的是如何实现两轨之间的数据互认与政策协同,促进更多研究成果实现产业化转化。”
研发与临床
从跟跑到并跑,中国加入全球CGT研发版图
在细胞与基因治疗的研发与临床阶段,中国已从昔日的“旁观者”成长为重要“参与者”。这位专家用一组数据勾勒出中国在全球CGT研发版图中的位置:
“截至2024年底,全球细胞治疗临床试验共计11,923项,中国占比约20%,美国约占40%;而在基因治疗领域,全球共4,792项试验,中国与美国各占40%,真正实现了‘平分秋色’。”
她进一步指出,中国在基因治疗领域的临床试验数量之所以能与美国并驾齐驱,一方面得益于国内企业在AAV载体、基因编辑等平台技术上的积累,另一方面也与中国患者基数大、病种丰富、临床资源集中有关。
“从2017年到2023年,中国CGT产品的临床试验申请数量增长了超过15倍。细胞治疗CTA从6项增至146项,基因治疗CTA从1项增至36项。这种增长态势,在全球范围内都极为罕见。”
在这位专家看来,中国CGT研发的重心正在发生明显转变:“早期大家一窝蜂做血液肿瘤的CAR-T,因为技术相对成熟、路径清晰。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布局实体瘤、自身免疫疾病、通用型细胞疗法等‘深水区’。”
她特别强调了“研究者发起的研究(IIT)”在中国CGT发展过程中的桥梁作用。“细胞治疗产品源于医疗技术的创新和发展,细胞治疗产品兼有药品和医疗技术的属性。在过去十年中,中国医生通过大量IIT积累了丰富的治疗经验、患者管理、风险管理和控制、联合用药等实战经验。这些经验也极大地促进了细胞治疗,从临床技术转化为产品的过程。”
上述专家以南京传奇与强生的合作为例,说明IIT数据的价值:“即便在早期IIT中出现死亡病例,强生依然能从数据中看到技术的潜力。这说明,高质量的IIT不仅是技术验证的平台,也是产品转化的催化剂。”
她进一步指出,IIT拉近了医生与产业的距离,使临床需求能够更快地反馈至研发端。“中国的医生不仅是治疗的执行者,更是创新的参与者和推动者。”
然而,这位专家也提醒,临床试验数量的激增并不等同于质量的同步提升。“我们在临床试验设计、终点选择、数据管理等方面,与欧美仍有差距。尤其是在多中心、随机对照试验的设计和执行上,还需要更多经验积累。”
她呼吁企业在推进临床试验时,应更加注重数据的规范性与国际可比性。“只有高质量的数据,才能支撑产品的国际注册与市场准入。”
产业化挑战与未来路径——降本增效与价值重构
尽管中国CGT行业在研发与审评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但这位专家也明确指出,行业能否实现可持续发展,关键在于能否突破“成本”与“支付”两大现实瓶颈。
据了解,目前中国一款CAR-T产品的生产成本约为几十万元,即便定价在百万元级别,企业的利润空间也十分有限。这位专家分析道,“医保希望降价,患者期待可及,企业需要回报——这是一个典型的三角难题。”
对于市场上“将CAR-T成本降至10万元”的呼声,上述专家持谨慎乐观态度。“降本不能靠简单地压缩现有环节,而必须依靠技术路径与生产模式的根本性变革。”
就此,业界也提出四种可能的降本路径:
一是生产自动化。“全封闭、自动化的生产一体机可以大幅降低对GMP厂房和人工操作的依赖。国内已有企业在尝试这类设备,但挑战在于工艺变更后的质量一致性,以及监管机构对新工艺的认可。”
二是技术通用化。“通用型CAR-T是行业公认的降本方向。如果能实现‘现货供应’,不仅价格可大幅下降,治疗可及性也将极大提升。”
三是体内基因编辑。“如果能通过一针注射实现基因修复或调控,将彻底摆脱体外细胞制备的复杂流程,从根本上改变治疗模式与成本结构。”
四是扩展其应用场景。现在只局限于血液瘤,它的患者群非常小。如果以后由于技术的突破,它的应用场景能扩大到实体瘤和自免领域,那么产能就会扩大很多,也会导致上游技术的成本大大地降低,使得整体产品的成本降低。
在支付机制方面,单纯依赖基本医保并不现实。CGT产品价格高昂,且患者群体分散,完全由医保承担不具可持续性。上述专家也建议探索“多元支付体系”,包括商业保险、分期付款、疗效挂钩支付、专项基金等模式。
“中国需要在支付机制上做出更多制度创新。比如,能否建立基于疗效的付费机制?能否推出针对创新疗法的专属商业保险产品?这些都是值得探索的方向。”
结语:在效率与创新中寻找平衡
专访尾声,这位专家总结道,中国CGT行业正处在一个“效率与创新并重”的发展阶段。
“我们拥有全球领先的研发数量、不断优化的审评体系、充满韧性的产业界,以及在IIT中积累的丰富临床经验。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她说,“但在成本、支付和国际认可等方面,我们仍面临现实挑战。”
她认为,未来行业的突破点将集中在三个方向:一是通过技术创新实现降本增效;二是通过临床价值证明产品的不可替代性;三是通过国际合作提升全球影响力。“细胞与基因治疗不仅是一场技术革命,更是一场关于生命价值的重新定义。”
备注:因受访者身份信息不方便透露,所以该篇专访均不指出专家具体供职单位及其职务、姓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