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双螺旋之父去世：我们该如何纪念一位“破碎的巨人”？

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这位因揭示生命密码——DNA双螺旋结构而永载史册的科学巨匠，于2025年11月6日与世长辞，享年97岁。

他的逝去，不仅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也再次将一桩科学史上最复杂、最引人深思的遗产推至公众面前。沃森是天才的代名词，是分子生物学革命的开启者；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被自身偏见所困的争议人物，他的一些观点和言论在科学的殿堂里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1928年4月6日，詹姆斯·沃森出生于美国芝加哥。他从小就展现出非凡的才智，15岁便跳级进入芝加哥大学。在阅读了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的《生命是什么？》（What is Life?）一书后，沃森对遗传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为他日后的科学道路指明了方向。

20世纪50年代初，DNA结构之谜成为全球顶尖科学家的巅峰之战。彼时，科学界普遍认定DNA是遗传物质，但没人能揭示其分子构型的奥秘——大家手中仿佛握着一把神秘钥匙，却无法在生命之门上找到那把锁。当时，美国著名化学家林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已经提出了DNA的分子模型，尽管该模型后来被证实并不正确。而在英国，两组科学家在展开殊死较量：伦敦国王学院的罗莎琳德·富兰克林（Rosalind Franklin）和莫里斯·威尔金斯（Maurice Wilkins），正通过X射线衍射实验描绘DNA的真实轮廓。

1951年，年轻的美国学者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在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与物理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相遇。二人一拍即合，组成了分子生物学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组合。他们的突破性进展，离不开富兰克林拍摄的著名"照片51号"——这张X射线衍射图像以清晰X形暗示了双螺旋结构的存在，也是破解DNA之谜的关键。威尔金斯在未经富兰克林同意的情况下，将照片51号展示给了沃森，这一举动成为科学史中广受争议的节点。

获得数据后，沃森和克里克抓住了"碱基互补配对"这一核心原理——腺嘌呤（A）始终与胸腺嘧啶（T）配对，鸟嘌呤（G）配对胞嘧啶（C），DNA两条链像拉链一样相互缠绕。1953年，两人在《自然》杂志联合发表的千字论文《A Structure for Deoxyribose Nucleic Acid》宣告了DNA双螺旋结构的诞生，也拉开了分子生物学时代的序幕。当时沃森只有25岁。

图：DNA双螺旋结构（来源：Sangharsh Lohakare/unsplash）

这一发现揭示了遗传信息储存、复制和传递的分子机制，彻底变革了生物学和医学。自此，基因治疗、人类基因组测序、单克隆抗体、新一代基因编辑等现代生命技术，皆以这双螺旋为根基。正如冷泉港实验室现任主席Bruce Stillman所言："双螺旋结构的阐明，与孟德尔和达尔文的发现并列，是生物学史上三大最伟大的发现之一。"

1962年，沃森、克里克与威尔金斯共享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富兰克林因1958年英年早逝，未能获得诺奖（诺贝尔奖不授予已故者）。然而，DNA结构发现的荣耀背后始终伴随着争议。科学史研究者Matthew Cobb与Nathaniel Comfort在2023年的研究文章中直言，沃森与克里克"本可以——也应该——请求数据使用许可，并向富兰克林、威尔金斯及全世界清楚说明他们的做法和数据来源"。

历史既定，但不可忽视的是，天才与伦理、竞争与合作、贡献与公正，在这场科学革命中交织出复杂的人性画卷。

获得诺贝尔奖后，沃森的科学生涯继续高歌猛进。他曾在哈佛大学任教，并撰写了极具影响力的教科书《基因的分子生物学》（Molecular Biology of the Gene）。1968年，他开始执掌冷泉港实验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并将其打造成世界顶尖的生物学研究中心。此外，他还是"人类基因组计划"的积极倡导者和首任负责人，为人类首次完整测定自身基因组序列做出了重要贡献。

然而，随着声望日隆，沃森的言论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逐渐侵蚀着他的科学光环。

比如在发现DNA结构后，沃森对富兰克林的态度尤其不友善，并对女性在科学中的作用持轻视态度。在他关于双螺旋发现过程的畅销书《双螺旋》中，他批评了富兰克林的外表，并写道："无法避免这样的想法：女权主义者的最佳归宿是在别人的实验室里。"此外，沃森还曾发表过一些针对女性和同性恋群体的歧视性言论，例如，他曾声称女性科学家的存在让男性科学家的工作"更有趣"，但她们的效率"可能更低"。

2001年，沃森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次讲座中发表了将肤色与性欲、体型与野心联系起来的言论，令许多听众震惊。

2007年，沃森在声称认为黑人智力低于白人后，取消了图书巡回宣传活动。当时他仍在冷泉港实验室担任职务，但由于他关于种族和智力的言论，他被解除了在该实验室的领导职务。沃森还有反犹言论的历史，例如2007年曾表示"某些反犹主义是合理的"。

2020年，沃森再次发表类似言论后，冷泉港实验室与他完全断绝了关系，收回了他的所有荣誉头衔。

图：晚年的沃森（来源：Wikipedia）

曾受沃森提携的许多科学家，包括麻省理工学院分子生物学家Nancy Hopkins，对他晚年的一些言论既感激又痛心。Hopkins回忆，沃森曾鼓励她攻读博士学位，并坚定支持她申请终身教职，甚至表示："继续工作，当你申请终身教职时，如果推荐信足够好，你会得到这个职位。否则我会起诉他们。"

Hopkins坦言，自己只是沃森曾帮助的许多女性科研工作者之一，正因如此，她更难以理解这位洞悉生命奥秘的天才缘何会在性别、种族等问题上表现出如此狭隘和令人失望的观点。她称："那是结束的开始……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真的无法解释。"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也令亲近他的人始终感到困惑与遗憾。

詹姆斯·沃森的一生，是"天才与偏见"两极并存的鲜明案例。

他的去世，再次引发了公众对于其复杂遗产的讨论。从科学成就的角度来看，沃森毫无疑问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他与同事共同揭示了DNA双螺旋结构，为分子生物学的诞生奠定了基石，这项发现成为生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此外，沃森长期领导冷泉港实验室，推动科学创新，并在"人类基因组计划"等重大项目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在自传体著作《双螺旋》中，他以率真直白的笔触还原了科学探索的艰难历程，打破了科学家仅有理性和崇高的刻板形象，使大众更直观地看到科学发现背后的人性。

然而，沃森的成就背后也伴随着难以回避的争议。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发表涉及种族和性别的歧视言论，这些言论不仅严重损害了他的个人声誉，也被广泛批评为违背科学精神，对社会造成负面影响。《双螺旋》一书中对于罗莎琳德·富兰克林的描写，也被认为带有偏见，并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她在DNA结构发现中的重要贡献，这使人们更加关注历史上的性别与学术不公。因此，沃森常被视为天才与偏见共存的矛盾角色，他的个性、成就与争议，持续引发社会和学界的反思。

詹姆斯·沃森既是一位对科学认识做出巨大贡献的杰出人物，也是一名坚持自我、言辞激烈、备受争议的科学家。像他的同事们曾经所面对的那样，人们也在思考：对于一位在科学史上有重大影响、却又屡次言行失当的人，应该如何公正评判？或许我们无法给出简单的答案。是选择只歌颂其卓越的科学成果，还是要正视其作为一个有瑕疵的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在DNA双螺旋揭示生命本质的同时，沃森本人也展现了人性的矛盾。或许，最为公允的态度是：珍视和铭记他的科学贡献，但也不能回避、不能宽恕他所持有和宣扬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