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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SPR农业再突破:基因编辑小麦“雇佣”细菌自产肥料

王新凯 2025-12-01 08:00

此前我们写过一篇《争议之下开辟新天地,基因编辑动物率先在农业领域尝试商业化》的文章,指出在基因编辑技术争议不断、临床进程受阻的背景下,一些公司正在尝试将这项技术应用到农业领域,从改变马匹的运动能力,到提升家畜的生产性能、增强疾病抵抗力,CRISPR基因编辑动物正在开启农业畜牧业领域的全新应用纪元。


如今,这场生物技术革命也蔓延至更基础的粮食作物领域,试图解决一个困扰现代农业半个多世纪的难题——氮肥依赖。


近日,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C Davis)植物科学系特聘教授Eduardo Blumwald领导的团队展示了一种能够通过“雇佣”土壤细菌为自己生产肥料的基因编辑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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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Plant Biotechnology Journal)


他们利用CRISPR基因编辑技术,成功让小麦“学会”了分泌特定化学信号,诱导土壤细菌在根部形成生物膜并固定氮素。这一突破性成果不仅有望大幅减少合成氮肥的使用,降低农业成本,更将为缓解全球农业的环境足迹开辟一条全新的生物学路径。


氮素悖论与植物的“生存焦虑”


氮是生命的必需元素,是蛋白质和DNA的构建模块。地球大气中78%是氮气(N₂),理论上植物应该“取之不尽”。然而,由于氮气分子中两个氮原子之间有着极强的三键连接,极其稳定,绝大多数植物无法直接利用这种气态氮。这就是著名的“氮素悖论”——身处氮的海洋,却面临氮的饥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自然界演化出了一套精妙的共生机制。豆科植物(如大豆、豌豆)通过根瘤菌(Rhizobia)来固定氮素。根瘤菌居住在植物根部特化的器官——根瘤(nodules)中,利用一种名为“固氮酶”(nitrogenase)的酶将空气中的氮气转化为植物可吸收的氨(NH₃)。


然而小麦、水稻、玉米等主要谷物作物并没有这种进化优势,它们缺乏形成根瘤的能力,因此只能依赖土壤中的无机氮。


在现代农业的宏大叙事中,氮肥无疑是“绿色革命”的基石。它让粮食产量呈指数级增长,养活了全球数十亿人口。然而,这块基石正日益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合成氮肥的生产消耗了全球约2%的能源,其过度使用导致了严重的水体富营养化和温室气体排放。长期以来,科学家们一直梦想着赋予谷物作物一种神奇的能力——像豆科植物一样,从空气中直接获取氮。


但这里存在一个更为棘手的生化矛盾,那就是固氮酶对氧气极度敏感。一旦接触氧气,固氮酶就会迅速失活。豆科植物的根瘤之所以能工作,是因为它构建了一个特殊的低氧环境,像一个微型的“厌氧舱”,保护着脆弱的固氮酶。对于没有根瘤的小麦来说,如何在富含氧气的土壤环境中实现固氮,成为了困扰科学界数十年的难题。


Blumwald教授团队的突破,正是绕过了“人造根瘤”这一极其复杂的工程学难题,找到了一条更为巧妙的“化学外交”路线。


一场精密的“化学对话”


Blumwald团队并没有试图强行改变小麦的形态结构(即制造根瘤),而是着眼于改变小麦与土壤微生物的化学通讯。由于植物根系并非被动地吸收养分,它们会向土壤中分泌各种化合物(根系分泌物),与周围的微生物进行交流,因此研究团队首先筛选了小麦天然产生的2800多种代谢产物,旨在寻找一种能够影响土壤细菌行为的特殊信号分子。


经过层层筛选,他们锁定了一种名为芹菜素(Apigenin)的黄酮类化合物。芹菜素在植物界并不罕见,它通常作为一种抗氧化剂或色素存在。但在根际微环境中,研究人员发现它具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即能够诱导土壤细菌形成生物膜(Biof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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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Eduardo Blumwald教授(中)与其团队(来源:UC Davis)


找到信号分子只是第一步,关键是如何让小麦在根部大量分泌这种物质。利用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研究团队对小麦的基因组进行了精准修饰。他们并没有引入外源基因(即非转基因,而是基因编辑),而是通过多顺反子多路复用CRISPR技术(polycistronic multiplexed CRISPR technology),重新编程了小麦体内的黄酮类生物合成途径。


传统的CRISPR往往一次只针对一个基因进行编辑,但代谢工程通常需要同时调控多个酶的表达。这项新技术允许研究人员在一个载体上串联多个向导RNA(gRNA),像“多弹头导弹”一样,同时精准打击并激活负责合成芹菜素的多个关键基因(如CHI、F3H等),并打通了将其运输到根部的代谢流。这种系统级的代谢重编程,是实现“自施肥”的关键所在。


这也是整个技术路线中最精彩的一环。当基因编辑小麦的根系向土壤中释放过量的芹菜素时,土壤中的固氮细菌(如Klebsiella等)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作为响应,细菌开始大量繁殖并分泌胞外多糖,在小麦根表形成一层粘稠的、结构致密的生物膜。


这层生物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双重作用:首先是物理屏障,它像一层保护罩,将细菌紧紧黏附在根系表面,确保固定的氮素能直接被植物吸收,而不是流失到土壤中;其次是生理屏障(耗氧层),生物膜内的细菌在呼吸过程中会大量消耗氧气。由于生物膜的致密结构阻碍了外部氧气的扩散,膜内部迅速形成了一个微氧甚至厌氧的微环境。


在这个由生物膜构建的“微型厌氧舱”中,原本脆弱的固氮酶得到了完美的保护,开始高效地将空气中的氮气转化为氨。小麦为细菌提供碳源(光合产物)和信号分子,细菌则回报以氮肥,这是一种在非豆科植物上人工构建的全新共生关系。


图:野生型小麦和三个 CRISPR 基因编辑株系(L3、L12 和 L25)在开花期对照条件(100% 氮)和氮素限制条件(50% 氮和 30% 氮)下的形态对比(来源:Plant Biotechnology Journal)


在温室控制条件下,研究团队对这种“自施肥”小麦进行了严格测试。结果显示,在氮肥供应极低的环境下,基因编辑小麦的生长状况显著优于普通小麦,编辑植株叶片更绿,光合作用更强;在低氮条件下,编辑小麦的生物量和最终籽粒产量均大幅高于对照组,甚至接近正常施肥水平。这证明了这种通过“化学信号-生物膜-固氮”的路径是切实可行的,小麦确实利用了细菌转化的氮素。


经济与环境的双重红利


这项技术的潜在影响是深远的。


首先是经济账。Blumwald教授算了一笔账:“美国约有5亿英亩的谷物种植面积。如果我们能减少10%的化肥使用量,保守估计,每年就能为农民节省超过10亿美元。”对于利润微薄的农业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成本节约。更重要的是,这降低了农业对波动剧烈的化肥市场价格的敏感度。


其次是环境账。现有的施肥模式效率极低,通常作物只能吸收施入土壤中30%到50%的氮肥,剩下的那一半往往造成了严重的环境问题:多余的硝酸盐随雨水流失,进入河流和海洋,导致藻类爆发,消耗水中氧气,形成鱼类无法生存的“死区”(Dead Zones);同时,土壤微生物会将残留的氮肥转化为氧化亚氮(N₂O),这是一种极其强效的温室气体,其增温潜势是二氧化碳的近300倍。基因编辑小麦创造的“按需固氮”模式,从源头上减少了过量施肥的需求,有望从根本上遏制农业面源污染和农业温室气体排放。


最后是全球粮食安全,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这项技术的意义可能更为重大。在非洲许多地区,由于化肥价格昂贵且供应链脆弱,小农户往往无力购买肥料,导致作物产量长期低迷。“想象一下,如果你种植的作物能自然地刺激土壤细菌产生所需的肥料,”Blumwald教授说,“这对于那些只有六到八英亩土地的非洲小农户来说,将是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不仅是降低成本,更是直接提升了贫困地区的粮食生产能力。


未来展望与挑战


尽管温室实验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从实验室走向田间地头,仍有路要走。


首先是田间试验的复杂性,土壤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态系统,充满了数以亿计的各种微生物。在温室的受控土壤中,芹菜素能精准“召唤”目标固氮菌。但在野外,芹菜素是否会被其他微生物降解?目标固氮菌是否能在与土著微生物的竞争中胜出?这些都需要大规模的田间试验来验证。


其次是广谱适用性,Blumwald团队的研究是基于小麦的,但这一机制(类黄酮诱导生物膜)在植物界具有一定的普适性。目前,团队正在将这一技术扩展到水稻和玉米上。如果三大主粮都能实现“自施肥”,那将是农业史上继杂交水稻之后的又一次革命。


最后是监管与公众接受度,虽然这项技术使用的是基因编辑(CRISPR)而非传统的转基因技术(引入外源基因),在监管上可能面临较小的阻力(例如在美国和部分南美国家,基因编辑作物不被视为GMO),但在欧盟等监管严格的地区,其商业化路径仍存在不确定性。此外,公众对于“诱导细菌”这一概念的接受程度也需要科普和教育。


虽然前路仍有挑战,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这项研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道法自然”的农业科技新思路,不是通过更强力的化学合成工业去征服自然,而是通过读懂植物与微生物之间古老的化学语言,重新激活它们潜在的合作能力。当我们看着那株在贫瘠土壤中依然茁壮成长的基因编辑小麦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产量的提升,更是一个更清洁、更高效、更可持续的农业未来。这或许就是合成生物学带给人类最珍贵的礼物——用最微小的分子开关,解决最宏大的全球挑战。

王新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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