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年里,司美格鲁肽(Semaglutide)和替尔泊肽(Tirzepatide)无疑是医药界最耀眼的明星。
作为GLP-1(胰高血糖素样肽-1)受体激动剂,它们最初是为治疗2型糖尿病而研发的,旨在通过模拟人体内的天然激素来控制血糖。然而,人们很快发现,这些药物还有一个令人惊喜的“副作用”——强大的减肥效果。
它们不仅作用于胰腺和肠道来调节血糖和饱腹感,更关键的是,它们能穿透血脑屏障,直接作用于大脑中控制食欲的区域,有效地抑制了人们对高热量美食的渴望。于是,以Ozempic(用于糖尿病)和Wegovy(用于减肥)为代表的司美格鲁肽药物迅速风靡全球,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减肥神药”。
但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随着这些药物的普及,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现象开始浮出水面。
从网络论坛的讨论帖,到减肥诊所的反馈,再到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越来越多的使用者报告了同一个奇特的体验:在服用这些药物减肥期间,他们对香烟、酒精甚至其他成瘾物质的长期渴望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去年四月,神经科学家Sue Grigson收到的一封邮件就是这一现象的生动写照。发件人是一位长期与阿片类药物成瘾抗争的男子。在绝望中,他尝试了司美格鲁肽。结果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告诉Grigson,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彻底摆脱了对成瘾药物和酒精的依赖。
这些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科学界其实早已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早在2010年代初,瑞典哥德堡大学的成瘾生物学家Elisabet Jerlhag Holm就敏锐地察觉到了GLP-1药物的潜力。她发表了一系列开创性的论文,证明这些药物不仅能抑制老鼠对食物的渴望,还能显著减少它们对酒精、尼古丁,甚至安非他命和可卡因等强效兴奋剂的摄入。
然而,当时的成瘾研究界对这些发现反应冷淡,制药巨头们也兴趣缺缺。直到2015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Lorenzo Leggio与Jerlhag Holm合作,发现了GLP-1激素与人类酒精依赖之间的直接遗传联系,这一领域才开始逐渐受到重视。
如今,随着“减肥神药”的爆红,相关的临床研究终于迎来了爆发。
今年早些时候,南加州大学的Christian Hendershot团队报告了一项里程碑式的随机试验结果:每周注射司美格鲁肽能有效减少酒精使用障碍患者的饮酒量。这是首个证实GLP-1药物能改变人类成瘾行为的有力临床证据。
目前,全球范围内有十几项相关的随机临床试验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例如,Leggio和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的W. Kyle Simmons正在美国领导独立但协调的试验,测试注射司美格鲁肽对中重度饮酒者的治疗效果;科罗拉多大学的Joseph Schacht则在探索口服版司美格鲁肽在成瘾治疗中的潜力,这对于那些因注射成瘾药物经历而对针头有心理阴影的患者来说,可能是一个更友好的选择。
为什么一种减肥药能戒毒、戒酒?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神经科学家们指出,这其实符合大脑的底层逻辑。
多伦多大学的精神药理学家Roger McIntyre一语道破天机:“归根结底,被奖励性物质,无论是食物、性,还是成瘾药物,激活的神经生物学系统,本质上是同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就是大脑的“奖赏回路”。它连接着产生多巴胺的腹侧被盖区(VTA)和接收多巴胺信号产生快感的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通常情况下,美食、酒精或成瘾药物都会刺激这个回路释放多巴胺,让大脑产生愉悦感,并驱使我们不断重复这种行为,从而形成成瘾。
研究发现,GLP-1受体广泛分布在这个奖赏网络中。当司美格鲁肽等药物激活这些受体时,它们似乎能“冷却”这个过热的回路。一方面,药物能减少多巴胺的释放,使得原本令人陶醉的酒精或成瘾药物不再那么具有诱惑力,“嗨”的感觉变淡了,从而钝化了快感;另一方面,动物研究还显示,药物能作用于杏仁核等区域,抑制伴随戒断和渴望而来的压力荷尔蒙激增。
这意味着它不仅能降低对快感的追求,还能缓解戒断时的痛苦和焦虑,从而双管齐下地防止复发。
这种机制的普适性让科学家们兴奋不已。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神经药理学家Heath Schmidt指出,现有的成瘾药物通常只能针对单一物质(如针对阿片类的美沙酮),而GLP-1疗法理论上可能对多种成瘾源都有效,甚至能帮助那些同时滥用多种物质的患者。
GLP-1药物在成瘾治疗领域的潜力无疑是巨大的。如果后续的大规模临床试验能进一步证实其疗效,正如Jerlhag Holm所言,那将是成瘾医学领域几十年未见的一场“革命”。
不仅如此,由于奖赏回路与学习、记忆等认知功能密切相关,科学家们甚至在探索这些药物对阿尔茨海默病和抑郁症等认知障碍的治疗潜力。虽然目前的初步结果喜忧参半,例如诺和诺德最近宣布口服司美格鲁肽在阿尔茨海默病试验中未达预期,但其在改善抑郁症患者注意力和记忆力方面的潜力仍值得期待。
当然,前路并非坦途。科学家们仍需解决许多实际问题:如何避免药物带来的体重减轻对本就营养状况不佳的成瘾患者造成伤害?停药后患者是否会反复?以及要获得FDA等监管机构的批准,还需要更多确凿的临床证据。
尽管如此,随着诺和诺德、礼来等制药巨头的纷纷入局,以及像Grigson团队开展的大规模学术研究的推进,我们有理由保持乐观。对于无数深陷成瘾泥潭的患者及其家庭来说,这或许正是他们苦苦等待的那束希望之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