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做成果孵化的。”
“不好意思,我们公司不投养鸡产业。”
上述对话发生在2006年,张晓宇第一次跟中国企业对接的时候。
一晃16年过去了,今非昔比。
在7月11日公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以下简称《大典》)中,技术经理人作为新职业被纳入第二类“专业技术人员”。
《大典》将技术经理人定义为:在科技成果转移、转化和产业化过程中,从事成果挖掘、培育、孵化、熟化、评价、推广、交易并提供金融、法律、知识产权等相关服务的专业人员。
不难看出,技术转移工作在科技成果转化上占据愈发重要的位置,而且关注程度持续攀升。
作为中国首位通过ATTP认证的注册国际技术转移经理师,国内首批技术转移序列高级工程师,高级经济师,张晓宇不仅拥有十余年的技术转移工作经验,还曾参与修订相关行业法规,撰写成果转化书籍,并在四个大学技术转移方向的MBA/MPA课程上授课。
截至目前,他操作过的项目突破1500个,积累160多项技术转移案例,其中包括64次校企产学研合作开发和企业孵化经历,41次国内外高校成果许可/转让的校企合作经历,培育6家新三板挂牌公司,培育1家主板上市公司。
毋庸置疑,在科研院校的成果转化上,他拥有十足的发言权。
入行:偏离职业规划,纯属偶然
“我爷爷是研究水利工程的,爸爸是研究导弹的。我原先给自己的规划是去读个医学博士,之后再去搞研发,没想到走一半迷路了,开始做医疗创新的服务者了。”
张晓宇出身在科研世家,却跨行到了技术转移领域,他的所谓“迷途”来自于一个偶然的契机。
大学时期,导师搞研发需要写专利,课题组的师兄忙着谈恋爱,没有时间写,于是写专利的任务就落在了免费“壮劳力”本科生的头上。
师兄把一本实验报告交给张晓宇,示意他“照着抄”就好了。就这样,处于“萌新”状态的张晓宇“抄”出了第一份专利。
天生的钻研和好奇精神,让张晓宇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我寻思专利申请真有那么容易吗?抄实验记录本就行的话,知识产权就不该有博士学位了,肯定没那么简单!” 为了一探究竟,他又去英国进修了知识产权法。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知道,当初师兄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实验报告,而是技术交底书。
硕士读完后,张晓宇正赶上英国伦敦玛丽女王大学跟中国合作。玛丽女王大学拥有全英最好的医用材料学,需要招募一个既懂医学又懂知识产权的中国人来开展中英相关合作,于是张晓宇被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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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偏离自己规划但正确的道路上,张晓宇渐入佳境。
从事技术转移工作至今,张晓宇从来都没有“躺平”过,他始终保持着空杯的心态。“我会不停地发现自己的认知存在很大局限,学的越多,越意识到自己知识的局限性,可能不断学习就是我的命。”
在跟高校的发明人沟通的时候,张晓宇也强调要不断地跨界学习,融会贯通多个医疗细分领域的知识,只有这样才能要“扛得住老师的三板斧”。
转化:first in class+资源整合+专利许可
张晓宇向橙果局分享了技术转移工作的三个关键点。
其一是要寻找first in class的技术。
以遴选医疗器械项目为例。张晓宇指出,在筛选项目时,要跳脱传统思维模式,以满足临床需求为出发点,选择能够显著改善原有手术体验,包括手术实施方法以及患者体验的替代性技术。
拿诊断肝硬化和肝纤维化时实施的肝穿刺手术来说,传统的思路是沿着既有的手术方法进行改进:如何提升穿刺的精准度?如何使穿刺创口更小,患者恢复更快?而技术转移人员则关心有没有办法可以不穿刺。
正是基于对原始创新力的聚焦和前瞻性的判断,张晓宇团队在2008年仅用100万人民币,就帮助内蒙古福瑞医药(现名为福瑞股份)从法国中央理工学院孵化的Echosens公司成功引进Fiber scan(瞬时弹性影像成像技术)。
而这一技术使得福瑞医药在清华海斯凯尔出现之前,作为中国无创肝硬化和肝纤维化诊断市场唯一的供应商八年之久(2008至2016)。
其二是注重资源协调整合。
作为连接高校和产业方的桥梁,技术转移机构在保证技术独创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资源的协调整合,主要包含以下两个部分:
一方面是与科研人员沟通,帮助其完善产品方案。张晓宇指出,很多时候,科研人员只是在实验室发现了某种现象或是验证了某种猜测,但是并不清楚如何挖掘其商业价值和投资价值,也不太擅长分析这类非自然科学的问题。
这就需要技术经理人与发明人沟通,鼓励其朝着最具有投资价值和商业价值的方向去完善研发方案,形成产品。这一过程十分考验技术经理人的耐力和“跨界”沟通能力。
另一方面是支持科研人员构建专利壁垒,整合产业方资源。技术转移机构不仅要承担知识产权的服务、还有营销策划、沟通渠道的搭建,以及进行早期项目的募资等。
在资源协调这一关键点上,张晓宇拿家喻户晓的核磁共振仪(MRI)来说明技术转移经理人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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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79年,Peter Mansfield就完成了MRI相关科研工作,但该科研成果一度被认为并没有什么商业价值。
时任英国技术集团(BTG)总裁Ian Harvey发现并引导Peter Mansfield,帮助对原有技术方案进行改良和商业化设计,并找人帮他完善好专利组合和专利撰写要求,使其搭建起足够强的专利壁垒,最终在1983年实现成果的产品化。至今该行业的全球市场仍被GPS(GE、飞利浦、西门子)垄断。
“可以说,如果没有技术转移经理人,人类要多等个10年、20年才能用上核磁共振这项技术。”
除了MRI这个经典案例之外,世界上第一个气垫船、抗生素、先锋霉素、干扰素、除虫菊醋等等,均是在技术转移经理人的引导下成功实现产品化和商业化的。
其三是设计兼顾科研人员和企业需求的转化路径。
在科研成果转化路径上,专利权的归属是绕不开的话题。
对标英美等国家先行范例,张晓宇鼓励以专利许可的方式进行转化。
“技术要掌握在知识最丰富,研发积累最深厚的人和他所在的研发单位手里。”从张晓宇的话中可以看出,他一直秉持充分尊重技术、尊重研发的理念。
为什么说专利许可更有利于高校科研成果转化呢?张晓宇进一步指出了两点原因。
一是在做应用层研发的时候,一定会用到底层专利技术,所以掌握专利权是推进研发的基础;二是成果转化有很大风险,在产业化过程中有极大可能性夭折。如若采取专利所有权转让的形式,万一成果孵化失败,科研人员若想在原有技术方案基础上改良,势必会受到商业化的阻力。
与英美允许使用专利许可合同进行作价入股不同,当前,中国大部分还是倾向于直接买断专利。
张晓宇认为,造成这一趋势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在高新企业的无形资产认定上,只认定转让合同,不认定许可合同。此外,北交所的上市规则中也明确要求企业要拥有专利的所有权。
困境:主动脉通了,毛细血管没通
在和默沙东、阿斯利康、葛兰素史克等世界500强企业的内部人员交流时,张晓宇发现,很多外企都来中国高校找科研成果,去国外做转化,再把产品卖给中国企业。
讲到这,张晓宇十分遗憾地表示:“施一公老师曾经说过,中国有大量的、优秀的全球顶尖科研人员,甚至有很多科研人员获得了国外的终身教授身份,但他们还是毅然选择回来报效祖国。但是由于一些问题,我们却在浪费自己的才华,浪费自己的智慧,为全世界做免费劳力,这是非常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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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如今中国的高校科研技术与国外不遑多让,甚至更胜一筹。那么,为什么中国的科研成果在本土转化还是面临着诸多问题?
就这一局面,张晓宇打了个很生动的比方:“主动脉通了,毛细血管没通”。
张晓宇指出,在科研成果转化方面,法律法规已经相当完善,形成明显的通路,但是细则没通,在具体落实上还存在着局限性,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体制内的“淤堵”
一方面从专利申请上来说,无论是高校、科研院所还是国企、央企,大部分的科研立项和项目验收都与专利的申请,专利的个数挂钩。根据国知局发布的《2021年中国专利调查报告》显示:“专利申请本身不以转移转化为目的”是制约科研院所成果转化的一个重要因素。
另一方面是在专利维护上,张晓宇透露,高校和科学家对专利维护的付费意愿不强,导致专利平均寿命只有两到三年,之后就会变成公知技术,错失产业化的机会。
不难看出,缺乏充足的成果转化经费预算和对专利指标的硬性要求相互博弈,导致高价值专利产出的比例被稀释。
(2)投资机构的“淤堵”
一方面是受“惯性思维”的影响,在面对早期项目时,创投机构仍然按照传统VC/PE的玩法:与初创企业谈投资回报、兜底条款、回购条款、甚至还要谈对赌协议。实际上,“从产品线做孵化才是创投机构要做的事情”。
另一方面是不敢承担风险,尤其是医疗领域的早期项目,其较长的研发周期和专业的技术壁垒让不少投资机构“望而却步”。
但张晓宇认为,承担多大风险就有多大收益,这正是早期科研成果转化的特点。“早期项目风险高,但是投资机构所持有的股权比例和后期收益也相对高,这是公平的。”
资本是推动科研成果转化的活水。但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不仅是民营机构不愿意投到早期科研项目里,国有企业在支持“硬科技”时也有其“难言之隐”——会面临承担国有资产流失的风险。
《科促法》里虽然明确了高校、科研院所的决策免责,但没写央企、国企领导是否依法决策免责,这也是导致他们在日常工作中不敢轻易决策的原因之一。
针对投资机构的顾虑和隐忧,张晓宇建议可以再多一点包容性,对投资、金融机构出台一些扶持政策或进行适当补贴。
(3)第三方服务机构的“淤堵”
张晓宇认为,知识产权服务机构具有天然做成果转化的优势,他们接触科研院校和企业的专利申请,对项目的商业化价值有着清晰的判断能力。此外,依托为研发人员提供技术交底书,获得了科研人员的信任,同时也拥有链接产业方的资源。
结合这些优势,第三方服务机构如果能够在科研院校和企业间进行撮合、拉动投资、规避法律风险,这将是一件非常利于转化的事情。
但遗憾的是,这方面做得并不尽如人意。
张晓宇坦言,“大部分代理机构还是倾向于赚快钱”,把注意力放在申请一个专利值多少钱,申请一个商标值多少钱这些短期回报上,即便是知识产权行业里比较大型的机构依旧缺乏长远的意识和投入。
长此以往,服务机构对成果孵化的关键性支撑不足,加之企业对于早期硬科技项目的决策风险顾虑,使得科学家纵有一腔热血也难以科技报国。
共创:孵化要“不吃全鱼”
利不可独。
在科研成果从高校走向产业化的全链条上,张晓宇认为,踏踏实实做好属于自己这段的事情,不要贪,这样反倒更容易成功。
“并购、营销、生产不是技术转移机构擅长的,就要勇于交接棒,把接力棒交给做PE,做IPO的”,谈及技术转移机构何时退场时,张晓宇这样表示。
的确,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 但一群人才能走得更远。众人拾柴火焰高是任何一个行业想要行之深远,走向广大的不二法门。
作为在中国从事技术转移工作的第一批人,张晓宇也算见证了中国技术转移的发展史,见证了其从之前的“无人问津”到现在的“求贤若渴”。
在和张晓宇的交流中不难发现他处处流露出的家国情怀。振兴中国这话听上去可能离我们很遥远,但是把优质的科研成果转化为产品落地,进而驱动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确实是在为中国的日益强盛而付诸努力。
他说他想充当一块垫脚石,呼吁大家把更多的科研成果转化为社会的生产力。
谈到科研成果转化的未来时,张晓宇说:“大家现在都开始关注成果孵化了,所以我比我的前辈们幸运。但我相信你们90后、00后乃至下一代会有更好的转化机遇和环境,希望你们踩在我的肩膀上,可以走的更高更远”。